第(3/3)页 鬼谷子语气决绝:“老朽早已不问世间俗务,一意山野逍遥,巨子所请,实难从命!” 随巢子不依不饶:“前辈已经看透症候,开出良方,为何不多走一步,使患者早脱苦海呢?” “人生在世,有乐就有苦。有苦也就有乐。人生苦乐皆由自然,亦皆归于自然,巨子何苦勉为其难呢?” 随巢子急了:“苍生自相残杀,青春死于非命,老弱孤苦无依??天下苦难,早非晚辈言语所能形容,以前辈慧眼,岂能不知?前辈既知,又何忍居此幽谷,独善己身?人生苦乐虽为自然,战乱杀戮却是人祸。既为人祸,当有人治。晚辈乏力,只能恳求前辈了!”再次改坐为跪,叩首于地。 宋趼再挨巨子跪下。 鬼谷子视若无睹,转看门外。 随巢子二人再无言语,一直跪着。 童子看不下去了,小声劝道:“先生,您就应下吧!” “巨子,”鬼谷子横童子一眼,缓缓站起,“你二人早晚跪得累了,就自己起来吧。老朽功课未完,该进洞了!”转个身,头也不回地走进山洞。 见鬼谷子隐没在洞里,童子冲他的背影吐下舌头,做个鬼脸。 随巢子二人依旧跪着。 “唉!”童子轻叹一声,扯拉随巢子的胳膊,“巨子老丈,您就别求他了,童子为您做碗好吃的,补补元气,趁天色看看谷里的风景,晚上就在草堂里歇一宵,赶明儿趁早下山!” 随巢子长叹一声,缓缓起身,在童子的头上轻抚几下,迈起沉重的步子,走出草舍。宋趼冲童子抱拳作别,跟在后面。 童子送到路口,依依惜别。 时已向晚。 鬼谷山道上,随巢子师徒沿来路缓缓走着。 到谷口时,看着刻字的巨石,随巢子的步子越来越慢。 “巨子,”宋趼小声问道,“我们??这就离开此谷吗?” 随巢子轻叹一声,在巨石边坐下。 “巨子,”宋趼心有不甘,“要不,我们再回去,求求老前辈!” 随巢子没有应他,顾自思忖。 “巨子,弟子??有一惑。” “说吧。” “就是童子所讲的那个愚公的故事,山就是山,巨子为什么解作他念与我念?” “此文为列子所撰,列子修身养性,已臻化境,堪称当世真人,此文是喻,非愚公移山,实乃修行要诀!” “修行要诀?这??”宋趼更迷惑了。 “太行、王屋皆为喻体。太者,大也,行者,形也。太行即大形,大形即体大,体大即位尊。君子见尊长,称丈人,鞠躬,叩首,为的无非是蛰伏自己,尊崇他人,是以太行喻的是他念。王屋者,王之屋也,王之屋即宫殿,富丽堂皇,高大空敞,非位尊身贵者不可居之。人皆有私,私者,我也,人人都想独居王屋,唯我独尊,谁也不愿迁就他人,是以王屋喻的是我念。” “乖乖!”宋趼咂舌,抬头看天,“巨子,天色已暮,要不,我们干脆返回草庐,依童子所请住下来,名为借宿,实则??不定老前辈肯回心转意呢!” “唉,”随巢子长叹一声,“你是不知这个老前辈啊。想当年,先巨子与他本为知己,不料中途在救世之道上各有所执,终至不欢而散。先巨子发奋创立墨道,身体力行,鬼谷前辈则蛰伏鬼谷,修道悟真。先巨子与鬼谷前辈道虽不同,却惺惺相惜。许是有感于世道艰难,先巨子临终之时,叮嘱为师,实在想不明白时就来鬼谷讨教。今日之见,如开茅塞啊!”瞟到一处,眼睛一亮,起身走到十几步开外,弯腰摘起一朵蘑菇,细察一时,纳入袖中:“宋趼,我们走吧!” 随巢子大踏步走向谷外,宋趼跟后。 走有一段,随巢子从袖中摸出毒菇,塞进口中,咬掉半只。 没走多久,随巢子突然脚步踉跄,捂住肚子走到路边,扶树站下。 宋趼惊呆了,急奔过去:“巨子,巨子,您怎么了?” 随巢子额上渗汗:“快,扶我坐下!” 宋趼扶住随巢子靠树坐下。 送走巨子,童子站在溪水边的一块石头上,呆呆地望着随巢子二人消逝的方向。 渐渐地,太阳隐山,鸟儿归林。 童子轻叹一声,不无失落地走向草堂,在随巢子曾经坐过的地方又发了一会儿呆,起身走进山洞。 洞中光线昏昧,没有点烛。 童子直入鬼谷子的洞穴,在他对面站定。 洞中一片寂静。 童子开口道:“先生!” 没有应声。 童子声音加大:“先生!” 仍旧没应。 童子急了,扯了扯鬼谷子的衣襟。 鬼谷子睁眼:“童子,你又闹腾什么?” 童子指指自己的心窝:“我??我的心??” “哟嘿,”鬼谷子盯住他,“你的心怎么了?” “被个人揪住了。” “是你的巨子老丈吗?” “不是。” “咦,不是那人,又是谁呢?” “就是那个巨子老丈救不了的患者!” 鬼谷子吸口凉气。 童子缓缓跪下,叩首:“先生,童子求您了,求您出去救救那个患者,割下他的脓肿,剔去他的毒素,再给他慢慢调理,让他恢复元气,要不然,他??他就死了!” 鬼谷子漠然以对。 童子扯了扯他的衣襟:“先生,童子求您了!” 鬼谷子闭目入定。 “先生,”童子急了,点起两根松明子,将洞里照得亮堂,揪住他的衣襟,朝外扯他,“救救那个人吧,童子求您了!” “唉,”鬼谷子长叹一声,“你小子哪能懂啊!天道人道,皆循其道,万物生灵,各有各的运数。你的巨子老丈一心想医治的那个病人,也有他的运数。如今运数不到,你的老丈,还有你小子,再急又有什么用呢?” “先生不是有个医方了吗?” “可为师已将医方讲给你的巨子老丈了呀!” “咦,是哩。”童子挠挠头皮,“奇怪,老丈已经拿到医方了,为什么还要跪求先生呢?哦,对了,老丈说他不擅长动刀。老丈既然不会用刀,先生就去帮他个忙吧!”起身,“天色黑了,山路看不清,估计老丈不会走远,我这就去追他回来!” “你不用追,他已经回来了。” “啊?”童子先是一怔,既而十分高兴,“太好了!我这就迎他去!”拿起一根松明子,撒腿跑出山洞。 童子四处探看,又拿松明子到处照一圈,并无一人,纳闷道:“没见人哪,先生怎么说巨子老丈回来了呢?”略一忖思,点头,“嗯,先生不会骗我,老丈定是回来了,我且往远处寻寻!” 童子沿着小道边走边寻,没走多远,隐隐听到脚步声。 脚步跑得飞快,但因为看不清路,跌跌撞撞。许是看到火把了,一个声音急急传来:“鬼谷前辈,救命啊,鬼谷前辈??” 童子听得分明,飞快迎上,果见宋趼背着随巢子,急向二人招手:“老丈怎么了?” 宋趼喘气道:“吃??吃到毒??毒菇了??” 童子大惊:“天哪,快!”转身在前照路。 几人赶回草堂,童子点起几支松明子,进洞去喊鬼谷子。 童子拖着鬼谷子走出山洞。 鬼谷子走到随巢子跟前,蹲下来。 随巢子口吐白沫,脸色乌青,呼吸已很急促。 鬼谷子摸下脉搏,翻开眼白,又看看舌苔。 “老前辈,老前辈,”宋趼“扑通”跪地,带着哭腔,“您要救救巨子啊,晚辈求您了??” 鬼谷子看向他:“巨子吃的什么毒菇?” “就是这个,”宋趼这才想起毒菇,从怀里摸出半只,“巨子??巨子只吃一半,就??” “唉,”鬼谷子瞄一眼,长叹一声,“已经是根朽木了,竟然还要玩命。” 童子拿过毒菇,打眼一看,惊道:“先生,是穿肠菇啊,巨子老丈他居然??” “是的,”鬼谷子接过毒菇,端详一会儿,看向童子,“这是山上最毒的菇,仅此半只,就可毒死两头黄牛。你的老丈敢吃半只,修为不浅了!” “可老丈他??”见到这时候了师父还在开玩笑,童子急了。 鬼谷子掂量几下毒菇:“他也幸好只吃了半只,不然的话,莫说是老朽,纵使神农再世,怕也救不了他!” “先生,这么说,老丈有救了!” 鬼谷子摇头。 “咦,”童子惊愕,“先生不是说,老丈只吃了半只吗?” 鬼谷子苦笑:“你这老丈一心求死,如何能救?你小子想想看,为师救下这次,他还有下次。这次是只蘑菇,下次不定闹出什么物事,你要为师如何救他?” “先生,”童子连连摇头,“老丈不会的,老丈一定是误食毒菇了!” 宋趼连忙附和:“先生,巨子是误食,真的是误食,我亲眼看着他吃下去的。巨子平时就这么吃,所以我就没有在意!” 鬼谷子看着童子:“小子,你是真心想救巨子老丈?” 童子点头。 “跟我来。” 童子跟从鬼谷子走进山洞。 鬼谷子摸出两粒丹药,一粒黑的,一粒黄的,递给童子:“叫他服下这粒黑的,另外一粒就让他带在身上!” 童子接过药:“带在身上做什么?” “要是他再误食其他毒物,怎么办呢?” “先生说得是!”童子点下头,转身朝外跑去。 鬼谷子叫住他:“慢!” 童子站住,回头。 “待他醒过来,你可告诉他,那半朵菇不是误食。再告诉他,山人要闭关了!” 童子点下头,转身飞跑出去。 翌日晨起,随巢子躺在草堂里的木榻上,气色缓和,眼睛睁开。 守在一侧的童子、宋趼嘘出一口气。 童子走到锅边,舀出一碗热粥,端过来,送到随巢子唇边,关切地说:“巨子老丈,我在粥里加了两味草药,清热解毒!” 随巢子喝下几口,朝童子笑笑。 “巨子老丈,家师让我告诉您,您不是误食蘑菇,您是故意吃的!” 随巢子微微点头。 “巨子老丈,您为什么要吃下这么毒的东西呢?” 随巢子的眼角潮湿了。 见他不愿说,童子替其回答:“巨子老丈吃下毒菇,是想再见家师一面,求家师出山疗治那个病人,是不是?” 随巢子长叹一声,苦笑。 “巨子老丈,您不要再求家师了,家师说他要闭关了。童子晓得,家师是不肯离开这片林子的。家师若是不肯,老丈莫说是吃毒菇,纵使拿铁链子将他锁上,也是没用的!” 随巢子伸手抚摸童子,微微点头。 “童子想明白了。知道原因也好,不知道原因也好,山上的溪水总是要朝山下流,锅中的热气也总是要朝屋顶飘。巨子老丈,凡事得往开阔处想,天下诸事,勉强不得的!” 随巢子早已湿润的眼角滚出泪花。是啊,水下流,气上行。换言之,有人就会有纷争,有纷争就会有战乱,从而酿出千千万万个“平阳惨案”,岂是自己那绵薄之力所能阻之?随巢子轻叹一声,看向宋趼。 宋趼轻声道:“巨子??” “我们??出山吧。”随巢子缓缓起身,下榻。 宋趼扶住他,一步一步地走出门去。 童子将锅中的稀粥全都舀入瓦罐里,提罐追出。 童子一路送行至谷口刻字石处,停下来,朝随巢子缓缓跪下,连拜三拜:“巨子老丈,您多保重,童子不送了!” 随巢子郑重回过一礼,蹲下来,轻轻抚摸他的小脑袋。 童子摸出一粒黄色药丸,递给随巢子:“老丈,还有这粒解药,请您带上!” 随巢子接过药丸,审看:“毒气已解,此药还有何用?” “是家师送给老丈的,家师忧心老丈误食其他毒物,特为老丈备下这粒解药。家师说,无论何毒,此药皆可化解!” 随巢子凝视药丸,良久,长长叹出一声:“唉。”将药重又递给童子:“老丈也请灵童转告先生,就说随巢不需要解药。需要解药的,是天下苍生!”转过身,迈动沉重的步子,头也不回地出谷而去。 童子站在一块高石上,目送二人走远。 童子闷闷不乐地走回来,头一直低着。 正要走向草堂,身后飘来一个声音:“小子!” 童子怔了下,抬头一看,是鬼谷子坐在草坪边的石头上,手中拿着随巢子尚未吃下的半只毒菇,似在把玩,又似在察看。 童子不理他,顾自走到另外一块石头旁,蹲在那儿,两眼盯着不远处的土丘。 鬼谷子瞥他一眼:“小子!” 童子将头扭到另一边,看向小溪。 鬼谷子声音加大:“小子?” 童子小嘴一噘,哼出一声。 “呵呵呵,”鬼谷子乐道,“我说小子,你噘着小嘴哼哼什么呢?是你的老丈的毒没有解开?” 童子摇头:“不是!” “是你的老丈仍旧赖在谷口,不肯下山?” 童子声音大了:“不是!” “那??是你舍不下那粒解药?” 童子扭过头,将脸对着他,声音更大:“才不是呢!” 鬼谷子将头摇得极是夸张:“这也不是,那也不是,我说小子,这就是你故意和为师捉迷藏了?” 童子闷闷应道:“小子心里别扭!” “呵呵呵,”鬼谷子捋一把长长的白须,“原来是你小子有心事了!说吧,心里为什么别扭了?” 童子忽地站起,大声数落道:“看人家列子老丈,脚不沾地,说来就来,说走就走!再看人家随巢子老丈,为了一个病人,草鞋都走烂好多双,哪像先生您??” 鬼谷子故作惊愕:“哦,老朽怎么了?” 童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:“一天到晚待在这条山沟沟里,啥事都不做,哪儿也不去!小子真的弄不明白,先生住在这儿,一天,一天,又一天,一年,一年,又一年,究竟是为什么?究竟又有个啥能耐?” “哈哈哈哈,”鬼谷子放声长笑,“你个小子,我道是个啥别扭,原来是嫌弃为师了!好好好,”将手中把玩的半只毒菇塞进口里,有滋有味地咀嚼几下,“为师去也!” “先生??”童子惊坏了,一个箭步扑过来,两只小手拼命地去抠鬼谷子的嘴巴。 鬼谷子的嗓眼里咕嘟一声,半只毒菇被他吞下肚去。童子急了,拼命掰开鬼谷子嘴巴,将手指硬朝嗓子眼里掏。 “啊啊啊,”鬼谷子朝他直瞪眼,“你小子,指头快拿出来!” 童子不肯,一边掏,一边哭。 鬼谷子张大嘴,干脆让他去掏。 童子掏不出来,跪在地上,号啕大哭:“先生,小子没有嫌弃您,小子只是??”忽地想起什么,顿住话头,翻身爬起,掏出那粒万能解药,死命塞入鬼谷子的嘴里。 鬼谷子吐出药丸,盯住它细看。 童子心急如焚,带着哭腔:“先生,您快吞下去呀!” “咦,”鬼谷子诧异了,“这粒解药,不是要你交给你的巨子老丈吗?” “小子忘记禀报了。巨子老丈不要这药,老丈还要小子转告先生,老丈不需要任何解药。需要解药的,是天下苍生!先生,天下苍生在哪儿?天下苍生是不是也像老丈那样吃下毒菇了?” 鬼谷子心头“咯噔”一怔,陷入沉思。 “先生?” 鬼谷子将解药放到童子手中:“是哩,天下苍生吃下毒菇了。这粒解药,你就备在身边吧!”缓缓起身,径投草庐而去。 童子手捧解药,不无惊异地望着鬼谷子的背影,挠着头皮,自语道:“咦,奇怪呀,老丈吃下半只毒菇,差点儿死了,先生吃下半只毒菇,竟然什么事儿也没有!”猛地想到什么,“不好,毒菇之毒是慢慢发作的,先生不定??”撒腿就朝草堂里追去。 童子急乎乎地推开柴扉,叫道:“先生,先生—” 鬼谷子端坐于席,闭眼说道:“小子,你又怎么了?” 童子的两眼盯住他:“您??没事儿吗?” “没有呀。” 童子挠头:“可那半只穿肠菇??” “呵呵呵,”鬼谷子缓缓睁眼,“为师守在这座山谷里,一天又一天,一年又一年,啥事儿也不做,哪儿也不去,也就修了这点儿能耐。” 童子哭道:“先生,小子错了,小子不是那意思,小子是??” “说吧,你小子不是那意思,又是啥意思?” “小子是说,先生为什么不帮帮巨子老丈?” “唉,”鬼谷子轻叹一声,“小子,等长大了,你就会慢慢明白,不是为师不肯帮他,是尘世间的事,原本就如一堆乱麻,不好解啊!” “不好解不等于不能解,对吗?” “你小子,怎能和你的巨子老丈一个腔腔说话?解是乱麻,不解也是乱麻,寻不到头绪勉强去解,只会是越解越乱啊。你的巨子老丈就是这样,解呀解呀,可就是找不到头绪在哪儿,结果呢,解了几十年,这不是越解越乱了吗?” 童子歪头:“这个道理,巨子老丈难道就悟不开吗?” 鬼谷子苦笑:“要是能悟开,他就不是巨子了!你看他,自己解不开,又来软磨硬缠,烦恼为师。人生苦短,为师此生寻觅大道,迄今莫说彻悟,纵使先圣那种恍兮惚兮的境界,也未达到,哪有闲工夫帮他去解这堆乱麻啊!” “先生,老丈不会再来缠了。小子把老丈送到谷口,亲眼看他们出谷走了!” “唉,小子你有所不知,你的这个老丈是这世上最会缠人的主儿,今日让他缠上,为师心里就不踏实了!” 云梦山下,随巢子的体力渐渐恢复,师徒二人一前一后,低头疾走。 不消多久,云梦山已在背后。 前面现出一个三岔道口,走在前面的宋趼停下来,转向随巢子:“巨子,前面是个三岔路口。” 随巢子仍在思考事情,漫不经心道:“哦。” “共是两条路,通往三个方向,”宋趼指向其中一条,“一条是衢道,往北,通朝歌、邯郸,往东,过宿胥口,通卫都帝丘、齐都临淄和魏地大梁等。”指向另外一条,“一条是小路,通太行径,经雄定关南下,既可抵虎牢关,也可再沿轵关陉西至安邑,回到河西。” 随巢子指向小路。 “巨子,去河西吗?” “洛阳!”随巢子头前朝西边小路大步而去。 第(3/3)页